故事篇之人亦物 【一】

在水一方
2019-5-12 13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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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介
人亦物是天下贰游戏中的一个任务。看似寻常其实发人深省。曾经,在属于我们的天下里,这样有内涵的东西还有许多,只怪当时不懂珍惜。帮朋友杀过很多次坐千岁,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晚上就在那不停地帮人加血复活。在雷泽 ...

人亦物是天下贰游戏中的一个任务。看似寻常其实发人深省。

曾经,在属于我们的天下里,这样有内涵的东西还有许多,只怪当时不懂珍惜。

帮朋友杀过很多次坐千岁,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晚上就在那不停地帮人加血复活。

在雷泽度过了漫长的刷怪练级时光,无数次丧命于青蛙或猎手的手中,也将那些那些大小不一的蛤蟆杀死一遍又一遍。
口欲穷、甘其食、人亦物、心海灯、心海舟……接着这一个个的任务,跟朋友们在昏暗寂静的雷泽水地杀戮奔走,机械地将手中冷光缠绕的针举起又放下,麻木地看着一个个的怪在面前刷新又倒下。

尸横遍野,朱红漫天。
我杀得倦了、累了……蓦然回首,才发现,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,也同游戏角色一起,在这杀戮中渐渐迷失。

任务对于一个游戏而言代表着什么呢?仅仅是消磨掉玩家时间,将玩家强留下来以创造在线人数记录的工具?
任务对于一个玩家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?仅仅是升级所需的经验、可供炫耀的装备?

远不该只是这么多……

人亦物(by 琉佾)

1.口欲穷

耳目欲极声色之好,口欲穷刍豢之味,身安逸乐,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。名遮目、利熏心、欲海茫茫。

低头走在雷泽的寒风中,一个声音小声地叫住你。

“……这位少侠,能帮我个忙吗?”

你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,声音主人挂着讨好笑容的臃肿脸庞挤入你的视线。

“有什么事?"
你只是有些疑惑这样荒凉的地方还会有人独自游荡,却并不惊奇于对方突兀的请求。这大荒里,一路走来,你遇到的人形形色色,插手的事情也已经太多太多。

“少侠,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,恩……可以说,自从你踏入雷泽界的那天开始。”
对方说话有些吞吐,一边说一边偷瞄着你的神色。

原来是他搞的鬼……
你挑挑眉,心里有一丝不快,进雷泽没多久,就觉察有几人暗中轮番跟随,见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下又并无恶意,便没有点破。但被人监视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。

“少侠可千万别误会!”那人赶忙解释,“雷泽之地,气候恶劣、泥沼遍布,相较于江南中原之所,可谓人烟稀少。再加上如今世道不平、妖孽横行,更是少有外人入境。因此,一旦有生面孔出现,大家必有所耳闻。”

见你神色转霁,他整了整金光耀眼的衣摆,继续说道“鄙人姓社名善财,是雷泽一介普通商贾,平日奔波劳碌以谋生计,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、富甲一方。”

说到这里,他的脸上泛起一抹自豪的神采,但不多时,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,渐渐愁容满面。
“眼看着买卖一天天红火,却不料天降横祸,绝人生路。
自今年惊蛰开始,蛙妖像一夜间凭空出现。最初只是破坏房屋、焚毁稻田。善财在本地雇佣一批身强力壮之人,将其逐个消灭,倒也应付得过去。
之后有半月时间,蛙妖销声匿迹,一切又恢复旧状。我以为事情已经就此结束,便放心外出管理分店的经营。哪知一月之后家仆急报,说是蛙妖卷土重袭,而且相较于前次,数量更多、妖法更厉。
善财日夜兼程、快马归家,但到达时家中已经畜死人伤。之前聘请之人根本不是群妖敌手。”

“唉……”社善财说罢长叹一口气,“这几个月,能想到的办法善财都已一一尝试,不过徒增伤亡。一筹莫展之际,闻一少年由巴蜀入雷泽,背负古剑、银发轻裘,体态形貌与传闻中正游历大荒的巴蜀奕剑听雨阁少主极为相似。善财虽重燃希望,却不敢妄下定论,只得差人暗中观察,实在迫不得已。得知少侠灭吞音、杀惘局……为雷泽连除几大祸患,斩魔之时所使剑术也属奕剑一派,心中猜测得证十之八九,这才敢唤住少侠贸然请求。”

你依旧没有回话。
早自他叫住你的那刻起,你就将他的目的猜出个大概。

果不其然。

“早闻少侠气宇轩昂,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”社善财搓着自己短小粗壮的双手,期待地望着你,“又闻少侠义胆侠肝,以除魔卫道为己任。这蛙妖之患,你一定会帮忙解决的,对不对?”
“当然,事成之后,善财一定给予少侠最丰厚的报酬。”见你始终面无表情,他又连忙补充道。

“好”
你淡淡地说,冷清低沉的声音让夜色更凉。说罢转身消失在雷泽薄薄的水雾里,错过了身后社善财瞬时转为惊喜甚至带着一丝得意的表情。

好。

其实不管对方是否询问你愿不愿意除妖,也无论对方是否给你回报或是表示感激,你都必然回答好。
在降妖除魔这件事上,奕剑听雨阁的少主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利。

一只飞禽嘶鸣而过,你抬头看看天。
雷泽的夜空昏暗不明,看不清前行的方向。

轩辕十年六月十一。
你除去三十五只鼓腮长鼓。均是一剑穿喉,瞬间毙命。
机械般地挥舞手中霜芒点点的白虹古剑,你有些心不在焉。
剑落之处,飞红骤起。
一滴血珠顺着额前发丝滴入你的眼中,眼前瞬间妖红一片。

你一时有点恍惚。
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从什么时候起,这个世界就渐渐没有了五彩,只剩下一片血色?

对了,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吧。
那个无风无月、闷热潮湿的晚上,听雨阁中啸声突起,急促的清啸声划破夜空,惊醒了你一向浅眠的父母,也惊碎了你香甜的美梦。

三短两长,情况紧急。
你的父母赶忙着衣佩剑。你迷糊地揉揉惺忪的睡眼,被烛光染成橘黄色的窗纸上人影幢幢。

打开房门,早有弈剑弟子等候在外。

“禀阁主、夫人,巴蜀锁妖塔塔基惊现一条巨大裂缝,妖气四溢。以妖兽穷奇为首的大批精怪亟欲破塔而出。本门护塔弟子连同云麓、太虚等派负责镇塔的门人此刻正与群魔血战,但由于双方数量悬殊,渐显不支。请阁主尽快支援,以免众妖重现尘世、为害人间!"

闻言,你父亲神色凝重,命天枢、天璇、天玑、天权四阁弟子火速前往锁妖塔。语落,默念剑诀,御剑欲行。

“夫君。红芙与你一起去。”
母亲扯住他的衣摆,阻下他离去的脚步。

“不行”他回过头来,柔声拒绝,“锁妖塔中压制的都是穷凶极恶之物,此去护塔,生死难卜,连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。”

“正因如此,红芙更要待在夫君的身边。自红芙将自己的终生托付予夫君的那刻起,就已决心不会再让夫君孤单一人。不能同生,但求同死。此生此世,执手不离。”

为她温柔但坚定的神情所动,你的父亲最终还是禁不住点了点头。

“爹、娘,你们要去做什么?”年少的你早慧懂事,隐隐感觉到这次情况的不同寻常,连鞋也顾不得穿上,赤裸着双脚从内室跑到门前问道。

“娘跟你爹只是出去办些事情,很快就回来了。澈儿乖,回床上去继续睡,明天还要早起练剑。”母亲抚着你的脸,微笑着示意不用担心。

你望着她漆黑如墨的眸,知道她不会告诉你实情,只得小声答应一声,央他们早些回来。

“走吧”
父亲向母亲伸出手,两人踏剑御风,绝尘而去。

你转身回到房间,却并没有再入梦乡。而是推开窗,呆望着屋外摇曳的水光。
约半个时辰过去,从衣兜中取出一张蓝光萦绕的纸符,符上图纹同刚才你偷粘在母亲长袖中的那张一模一样。

“乾坤对置,坎艮游离”
“魂躯流转,时空互逆”
“光舞升,境挪移”

“腾!”

两张符纸同时碎成粉末,逐渐消失。
一道强光迫使你紧闭双眼,待到能够视物时,已身处锁妖塔旁一人多高的茂密草丛里。

眼前的一切将你吓得一动不敢动。透过草间罅隙,炼狱般的锁妖塔映入你的眼帘。
地面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成红色,妖与人的尸体成片夹杂着堆积在一起,许多已经残缺不全、血肉模糊。

双手用力环抱着自己,你还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。
虽然自小习剑,但你从不杀生。弈剑听雨阁除魔任务不曾间断,你的父母却一直都将你保护得很好,从不让你看到一点凶残血腥的场面。

术法光、妖焰光、躯体爆裂的血光……让你渐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厮杀声、惨叫声、兵刃刺入血肉中沉闷的声音……让你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在梦魇。

“夫君,小心!”

娘?

下意识朝出声处望去,你的父母正与一状似奔牛、满目凶光的巨兽苦苦缠斗。几十位各派弟子以二人为中心围成一道巨型圆弧,将其他精怪阻挡在外。

此刻,你从父亲身上已经看不到平日的温润如玉。一袭白衣染红大半,几束青丝从发髻中散落下来、垂至肩头。他有些狼狈。但更让你诧异的,是他满身弥漫的浓浓杀气。
此刻,母亲也仿佛由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变作了另外一个人。左手衣袖被扯下包扎在伤口上,你的母亲使着从来不在你面前施展的剑法,招招狠厉、剑剑追魂。

你紧紧盯着恶战中的两人一兽,对父母安慰的担忧压过方才一直无法止住的恐惧。
穷奇体庞如山,齿利似斧。四足紫焰环绕,所至之处草木俱焚之一炬;顶角雷光回旋,所触之物皆灰飞烟灭。然而你父母以智取之,二人协攻、身法微妙,总是能巧妙地躲过其攻击。引得它气喘吁吁,在圈内乱窜,却并没有让它从身上讨得半点便宜。

“呜………”穷奇被你父亲凌厉的剑气所激,满目血丝去追逐他时,母亲从身后御剑而至,几道寒芒自她素手中分别飞入巨兽双眼,眼眸顿时血流如注。
它一声哀鸣,撼天动地。由于双目已不能视物,四周又声音错杂、难以辨位,被困在原地跺足摆尾。

你的父母见机脱身汇合。
你刚舒一口气,又惊见一虫妖从他们身后破土而出,碧绿湿滑的触手缓缓延长,周围的人却全都茫然不知。

“爹!娘!小心身后!”
情急之下,你冲出草丛,运足内力喊道。

少年尖锐的声音穿透夜色。你父母闻言一惊,父亲紧皱眉头,反手一剑将虫妖削成两半。

穷奇此刻却也嘶吼一声,猛地向你冲来。
它这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,空余满腔怒火无处可泄。禁闭的双目依然妖血未止,顺着面颊流到森白的利齿上,滴到纠结的毛发中。飞溅而起的尘土被血沾住,本就诡异的面目变得更加骇人。

你哪里见过这样可怖的妖兽,见它转瞬间便扑到面前,竟看着它满口的尖牙,呆站着忘记闪躲。

朱红飞溅。
温热的血喷洒到你的脸上、身上,模糊了你的眼,遮住了你的天。

你却不觉得痛。

因为那不是你的血。

你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最后一刻扑到你身上将你护住。眼睁睁看着穷奇的巨齿斩断剑气形成的屏障。看着母亲纤细的身躯在你面前如布帛一般,被撕裂成一片一片。耳边,她轻柔的声音仿佛还在回荡“澈儿,跟你爹爹好好地活下去……”。

“不!!红芙!!”

父亲痛苦的呼声突然变得那么遥远。

“…八荒之神,皆应吾召”
爹,您在做什么……

“烈日聚辉,冥月凝华…”
这是……绝天冥灭剑诀……

“…以魂祭剑,运魄归元”
……您不是说过,这是弈剑听雨阁禁法,不到必须玉石俱焚之际绝不能施用的吗……

“诸仪为盟,魔煞湮灭…”
爹,不要……不要……

“破”
不!!!!

三道白光闪过,穷奇巨大的头颅被抛上夜空,滚落到锁妖塔旁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。
空中飘起一阵血雨,滴到你的眼角,是你流不出来的泪。
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往事了?
一开始,你夜夜梦靥纠缠,无法入睡。于是发了疯似的苦练剑法,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闲着,不让自己想。直到精疲力尽,才倒地而眠。
渐渐地,你开始忘记许多事情。一周、一月、一年……回忆七零八落。你的记忆越来越模糊,最后终于可以跟过去一刀两断,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是的,假装。

此刻你才明白,所谓忘却,不过是将前尘存封到心底的自欺欺人。
那一夜一直如烙印般刻骨铭心。一旦被敲开缺口,便决堤而出,鲜明如昨。

你苦笑。抬手擦去眼中的泪水。
回过神来,发现不知何时,身旁的长股已经被自己杀得一只不剩。
轩辕十年六月十二日。
灭瞠目长股三十。
与最后一只长股打斗时,你一招身自在剑锋又偏,被对方躲闪过去,趁机喷出一片青色毒雾。
你向后急退,白虹几乎同时脱手而出,夺取长股性命。
待毒雾散去,上前捡起古剑,持剑的右手在微微发抖。

身自在。
又是这招身自在。

锁妖塔一战,你的父亲奇迹般存活下来,然而一身修为尽废,甚至连剑都无力再举起。
冰心堂的医师无奈宣告他此生已无法再习武的那刻,一直嗜剑如痴、视武如命的他却没有半点反应。

事实上,自父亲被救醒的那时起,他就这样睁着双眼躺在床榻上。不言不语,不动不眠。
不论你们对他说什么,为他做什么。他都视而不见,置若罔闻。仿佛你们救回来的,不过视一副躯壳,躯壳主人的灵魂、五感、喜怒哀乐都已随着你的母亲留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
第一天,弈剑听雨阁众人群龙无首、人心惶惶。将江南冰心堂三大医师一同请来为他诊治。

第二天,医师们称心病还需心药医。心结不解,此症不除。你们不得不面对现实。阁内几大长老开始主持大局,着手处理大战善后事宜。

第三天,听雨阁下起霏霏细雨。你接过侍女手中的药膳,请求周围的人退下,留你二人独处。
将父亲扶起,粥水一勺勺喂下,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眼,你终于再也忍不住,一把将他领角扯住,大吼起来。

“爹,你给我醒来!”
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你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管,整个弈剑听雨阁的人却为了你弄得个个焦头烂额、心神不宁。你高兴了……?”
“给我醒来!……你看着我!娘她死了,她已经死了!就死在我的面前,死在穷奇的口下。”
“你知道娘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?她叫你活下去,让你跟我一起好好活下去!你看看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,怎么对得起她!”……

你从来没有以这么不敬的语气跟父亲这么大声地说过话,如今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,只想将面前这个人唤醒。

你吼得那样撕心裂肺,以至没过多久,喉咙便沙哑起来,甚至带着哭音。

“爹!你给我醒来!……我知道。我知道你恨我,你恨我为什么那么不听话跟到锁妖塔去,恨我害死了娘亲……”
“那你就醒来啊……醒来惩罚我。怎么惩罚都没关系……”
“爹……娘亲已经不在了,不要再离开我……醒来啊,爹……不要留下我一个人……”

泪腺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活过来,那夜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珠这时却怎么也止不住。你像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用光似的,最后竟伏在父亲身上,哭昏过去。

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父母的檀木床上,透过半启朱窗投进来的阳光宣告着一个夜晚的过去。原本躺在这儿的父亲不见踪影。
你连忙翻身下床,右手刚触上门把,雕花的木门已经被人推开。

“少主,您醒了!”一身翠衫的侍女见到你,将手中冒着水汽的木盆放到洗漱台上,高兴地说。
“春儿姐姐,我爹他……”你话还没问完,便被少女清脆的声音打断。
“少主,告诉您一个好消息。阁主今早突然清醒过来了,沐浴更衣,除了身子虚弱一些,神态举止与往常无异。”
“爹他……”你有些不敢相信“姐姐怎么不早些叫醒我?”
春儿嘟起菱唇“春儿哪敢擅做主张。是阁主说您这些天累着了,吩咐春儿晚些再叫您,让您多睡会。这不,春儿刚要进来,您自己已经醒来了。”
“澈儿没有责怪姐姐的意思”你忙道“那我爹现在在哪里?”
“阁主正在沐风阁用早膳呢,让您洗漱过后便过去。”
春儿话音未落,你已经胡乱擦了把脸,向沐风阁飞奔而去。

“爹!”你冲进阁楼,由于跑得太厉害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澈儿”父亲放下手中的茶盏,轻应一声“快过来,用完早膳跟爹一起出去。”

第四天,你的父亲恢复神智,破天荒带着你在巴蜀闲逛了一整天。紫荆谷、五彩池……每个地方都曾有你们一家三口温暖幸福的回忆。他带你去看你最喜欢看的街头杂耍,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……日暮时分,牵着你的手带你回到弈剑听雨阁大门前。仿佛你还是当年那个喜欢爬到他背上的小小娃娃。

“澈儿,开心吗?”
“恩”你点点头,虽然还是笑不出来。但自母亲逝去的那晚起,你难得地有了一丝轻松的心情。

“那就永远记住这一刻。”
听雨歌威严大气的牌匾下,父亲微笑着看着你。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身上,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光。

那是锁妖塔一战后,你头一次看到父亲笑得这么温柔。却也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。

那天过后,父亲像变了一个人。
一向举止温文、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不见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冷若冰霜、面无表情的弈剑听雨阁阁主。

他不准你再叫他爹爹。将你少少的衣物包裹起来,一把丢给你,命你搬去听雨阁最僻静的小楼独居,不许再踏进你们的七星楼半步。
他不再耐心地给你讲解每一个用剑动作,当你走神发错时也不再无奈地笑。只是持一根树枝迅速在你面前演示一遍招式,便坐在一旁冷眼相望。

这变化来得如此突然,让你有些不知所措。然而你总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,浓浓的自责压得你几乎喘不过气。父亲惩罚式的举动并没有让你心生怨恨,反而使你觉得稍微好受一些。

你自虐般一遍遍狂练着剑术,昼夜对你而言已经意义全无。

切磋中,父亲命对手绝不能手下留情。你一次次被击飞,又一次次爬起来,拾起木剑,重攻过去。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,你却咬紧牙,从不出声。每一次的切磋几乎都以你的昏厥收尾。

炫炎、流风、归元……之前拖拉着总学不到位的剑招被你一个个攻下,掌握的速度越来越快。唯独身自在一招,你使起来总是习惯性地右偏,怎么也克服不了。

第三次在父亲面前露出破绽时,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转身便离开。
只是当天下午,便有几位弟子拦住正欲出门的你,道“阁主有令,少主一日未将剑法练成,便一日不能出楼。”

父亲说到做到。不许你出行,不准人探望。每日只命人给你送来一壶清水。

五天。你几次饿得受不住,想出去用膳,都被人拦下。父亲在小楼门前出现过一次,你无力地央求他让你吃点东西,得到的只有一声冷哼。
平日最疼爱你的玄光长老看不下去,挺身为你求情。却被父亲将职位连降三级。此后无人敢再多言。
你终于心灰意冷,开始在小楼中不断使着身自在的剑招。

第五天晚上,春儿姐姐将楼前的守卫灌醉。看着不成人形的你,泪眼朦胧地要你吃些她偷带进来的食物。
你停下早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动作,突然眼前一黑,一口腥甜的血无法抑制地喷出。

春儿惊得差点叫出声来。你连忙示意她噤声,说自己没有事。连哄带骗地将她送出楼去,却没有碰一下那些还散着热气的糕点。

又一次旭日东升。
你一招身自在精确地挑飞门前弟子手中长剑,虚弱地向七星楼走去。

后来,这一招你再没有使错过一次;再后来,你几乎可以跟几大长老打成平手。
然而,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,你心中珍藏的一些东西,已经不在了。

身自在,身自在。
心有枷锁,身如何得自在?

你抹掉白虹上残留的血迹,还剑归鞘。
再低头时,看到满地冷清的月光。

轩辕十年六月十三日。
二十五只青皮长股丧命于你的手下。
腥风血雨中,一只大腹长股转身欲逃。你冷冷一笑,瞬间挡住它的去路。
长股见状立即侧身北转,却依旧被你轻易追上。几次逃脱不成,终于绝望地向你冲来,以命相搏。
你抬剑横扫,剑光穿腹而过。
长股倒地挣扎,痛苦地继续向雷泽大片的水洼用力爬去。最后余力耗光,在离水不远的浅滩停下,不再动弹。

你有些奇怪长股一系列的举动。这连环的杀戮开始以来,你所遇到的蛙妖不论强弱,皆是拼死作战。
在外游历的时间里,凶悍的妖怪你杀过不少,像这般全不畏死、仿佛在背水一战的群妖,却还是头一次见到。

这只长股逃走之际,你原以为不过终于在妖群中发现一个贪生怕死之徒。心中甚至莫名有一丝遗憾。现在看来,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
走到长股身边,你将它的尸体翻转过来。长股四肢紧紧抱住的腹部被刚才的那一剑划开一条长缝,皮肉外翻。浓稠的蛙血从伤口汩汩流出,血液里幽光点点。
再凑近一些仔细看去,那发光的,竟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蛙卵。散落到地面的大都已经破裂,刚成形的小蛙妖随着胎水流出,早就没有了气息。留在腹内的蛙卵却还完好无损,幼崽对母亲的逝去一无所知,仍在卵膜内静静沉睡。

你突然有些不敢直视母蛙因为满满的怨恨而死也不闭的眼,鬼使神差地将逃过一劫的蛙卵捧出,轻放入前方浑浊的水洼中。

离开沼泽,从路边游方小贩手里买来一壶烧酒。你仰躺在雷泽低矮山丘的斜坡上,任冷风拂面,无端生出一抹寂寥感。

可笑。
这么多年来,不是应该早就麻木了吗。

没有朋友、没有敌人,不知何时开始,你成了听雨阁中这样一个定位模糊却又无法漠视的存在。
随着剑术日益精湛,类似于那次禁闭的惩罚,父亲再也没有对你施用过。
他与你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。你们二人,渐渐形同陌路。
父亲事不关己般指派你参与一个个危险的除妖任务,你行尸走肉般从一个个妖魔的巢穴中浴血而归。

在弈剑听雨阁中的声名一天天响亮,在他人心中的形象却一天天孤僻。
同辈的弟子觉得你骄傲自负,将你孤立起来,隔离在他们的生活圈外。就连几个儿时的玩伴,也在这样的环境中,远远看到你,只是尴尬地打声招呼,便匆匆离开。
实际上,你只是慢慢丢掉了与人相处的能力。

你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。练剑、除妖、休眠……无牵无挂,无依无伴。
直到某天,在后山捡到一只迷路的小山猫,游魂般漂泊的感情才似乎有了个寄托。

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猫被你藏到山中隐秘的洞穴里。
晚膳之后借散步之机到后山给它喂食、逗它玩耍成了你生活中最大的乐趣。
小东西刚开始很怕生,总要等到你走远,才敢凑过头去小心嗅食你带过去的食物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它慢慢放下防备,将你视作亲人。远远见到你的身影,便开始“喵喵”直叫,在地上欢快地打几个滚,向你迎来。

你总喜欢抚摸着小猫柔软顺滑的绒毛,低声对它诉说每天发生的琐事。
说穿了不过自言自语,也能让你感觉有个人倾听,有个人分享。

猫儿倒也灵性十足,你不曾察觉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多落寞。小家伙却会在你闷闷不乐时爬上你的肩头,蹭着你的脸颊,让你不知不觉便舒展了眉头。

清明雨飞。
你同父亲祭拜完娘亲,一声不发,各走各路。
父亲回到七星楼歇息,你换了身衣裳,便像往常一般走向后山。
心里有些乱。
每年这天,总有一股哀伤纠缠,让你心绪不宁。

你逗弄着猫儿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没有发现父亲的到来。

“你在做什么!” 严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你吃了一惊,转过身去,父亲木刻般的脸庞此刻竟满布怒火。

“好!……真是我的好儿子!你娘丧命于妖孽手中,你不但不思报仇,还养妖为伴!”

“妖? 爹……阁主,不是的!它不过是只普通的小山猫,身上根本没有妖气。”你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。这样可爱善良的小东西,居然跟那些凶残的妖魔属于同一群种。

“普通的山猫?哼!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山魅,山林异气所生,五十年气聚不散,百年成形。或拟态为兔,或伪装作猫,以林间万物为貌,形态不定。但不论以何种外观存在,身上必有一处三叶图纹,殷红似血。一百五十年后妖气初显,以影魅心,以声惑人,悄然夺其性命。这就是你口中的小山猫!”

“怎么会……”你回头看着“猫儿”额间纹路,一个漂亮的图纹,竟成了它无法抹去的罪证。

“杀了它。……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,还记得你娘亲是怎么死的!”

“可是……”你摇摇头,试图求情“可是就算它是妖,它从未惹事也未为害,跟澈儿奉命去除掉的那些精怪并不一样……”

你父亲闻言更气得浑身发抖“……你还替这只妖求情?我再问最后一次,杀还是不杀?”
“将它杀了,我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否则,自今日起,你再不是我奕剑听雨阁的弟子,你我父子关系也自此断绝!”

“不要逼澈儿……不要逼我……”父亲阴沉着脸一步步向你走来,你禁不住往后退去。小山魅此时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对,竟从你身侧窜到洞前,朝着父亲咧牙切齿,仿佛是想要保护你。

父亲瞥了它一眼,脚步不停,依旧踏入洞中。山魅同时朝它扑去,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,衣袖瞬间染红。

眼前的一幕同那噩梦般的一夜重叠。你的脑子一片空白,着了魔似的猛然抽出佩剑,向小山魅刺去。好像眼前这个在伤害你父亲的,不是那个陪伴你度过无数个日升月落的“猫儿”,而是那个将你母亲生生撕裂的巨兽。

小山魅坠地而亡,琥珀色的眼珠直直地望着你,至命殒那刻还是不解所发生的一切。

“回去”
父亲捂住伤口,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。说完径自离开,没有再看仍呆滞着的你一眼。

许久,你才像突然从梦中醒来。将手中长剑丢到一边,抱起小东西已经冰凉的尸体,缓缓走到它曾经最喜欢绕着玩耍的树下。
赤手挖起树下的泥土,雨越下越大,打在你的背上、手上。小山魅的血同你手中淌下的被雨水冲刷到一起,混合着埋在土里。

不是早就该明白了吗?凡是可以呼吸的,就无法强留在身旁。只有绝情,才不会再受到伤害。
为什么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,心还在隐隐作痛?

你一口灌下壶中烈酒,无奈依旧清醒。

白腹长股、修尾长股、叉舌长股……对手越来越难缠,抵抗也愈演愈烈。
你旧痕累累的身上又添新伤。许久不曾感受到的疼痛使你断续想起许多往事。包括将同辈弟子冒险救回时,对方那声低低的“对不起”;包括游历临行时,父亲那声几不可闻的“珍重”。
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,你反而渐渐在这种感觉里沉迷。
以血换血、以命赌命…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感觉自己还在有血有肉地或者,而不是一个单纯的除妖机器。

轩辕十年六月二十日。
社善财交给你一张羊皮地图,图上刻着蛙妖首领之一坐千岁的大概位置。
你按图行路,在去往坐千岁巢穴的途中救下一名青衫女子。
女子只道自己从冰心堂来,别的事情闭口不语。
你无心探究,待她精力复原,便欲离去。

“公子……”女子泉水般清澈的话语随风入耳“许多事情难辨正邪,许多事情难言对错。还望三思后行,莫做出会令自己后悔莫及的决定。”

你微微一顿,却又继续前行,并没有回话。
决定。
很久以前,你的人生就已经容不得自己决定。

遮天古木藤蔓相缠,树底一个大洞妖气森森。
几乎可以肯定,这里就是坐千岁的巢穴所在。

你持剑侧身入洞,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猛烈的攻击。
阴暗潮湿的洞穴中,十几只赤色长股围绕着一只巨大的蛙妖蹲坐着,都还在沉睡,没有觉察到外物的侵入。

穿过洞顶开口,几缕光线洒落。
你凝神屏息,踏着曲折的藤蔓上攀,小心地避免发出声响将群妖惊醒。

缺口之上另有一番景象。古树茂密的枝叶下,粗细不一的藤条织出一片圆形平台,在台上行走,如履平地。

俯身下望。
你看准坐千岁所处的位置,拔剑念诀。
白虹破空,刺到千岁青蓝错杂的皮肤上,被反弹回来。

坐千岁缓缓睁眼,碧绿的瞳仁中寒光暴涨,瞬间不见踪影。
你后退几步,背靠古木粗壮的树干。柔水剑气充斥周身,试图感知空中妖气的走向。

“何人欲伤洒家……”巨大而沉闷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,让你不由得一震。
这绝非人类的语言,你却能奇异地明白它的含义。

方才四散的妖气又渐渐凝聚。古树外围狂风大作,漫天风沙遮住阳光,眼前顿时昏暗一片。

一抹蓝影闪过,你躲避不及,闷哼一声。腿部一条小蛇般的血痕蜿蜒而下。
压穴止血。蓝影也消失在沙尘中。
坐千岁的神出鬼没让人防不慎防。

你提气欲追,有些迟钝的右腿却缓下追赶的速度。
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,强行跟住青蛤的后果是导致失血过多,一阵阵晕眩袭来。

你索性闭上双目,静立不动,专心以剑气辨位。

“引坎水之灵,闭玄阴之气”
“封经络,断两仪”
“定”

昔日一位太虚道人所赠的缚足符一直放在衣兜里未曾使用,想不到在这时派上用场。

开眼之际重见清明。
坐千岁僵在你身前不足一尺之处,蛙身上紫色咒文闪耀不停。

你以剑支地,撑住身体。十指交缠出一个奇异的手势。紫气流转,集聚于瞳。
观其妙。
坐千岁的皮肉在你严重逐渐透明,只剩交错的筋脉与流动的气血。腹腔中心,一颗鸡蛋般大小、漆黑如墨的珠粒,正是千岁妖力依附之物:内丹。

你手势骤变,一道耀目黄光从腰间剑匣急射而出,将坐千岁笼罩。
千岁腹部皮裂肉焦,内丹一点点碎裂。墨珠消失之时,它庞大的身躯突地炸开。
你早已不支倒地,被气流冲击而起,重重跌落到平台的另一端。

迷离的视线中,最后的画面是洞中被爆炸声惊醒的赤蛤纷纷向你扑来。
你神智已经有些涣散,无力再移动一个手指。

罢了。
丧命于除妖的过程中,也不算辱没弈剑听雨阁的英名吧,爹?
娘亲,澈儿终于可以亲自去向您道歉了。

“唉……还是躲不过这一劫数吗?”
你身侧强光一闪,青衣少女婷婷而立,清澈的声音如珠玉落盘。

无奈地轻叹一声,她纤手一挥,橙色的药粉纷纷而落,形成一道幕帘。
赤蛤们穿屏而入,却都似醉酒一般,在你们面前一阵踉跄,昏倒在地。

“七星协渡兮流光回”
“北斗灼灼兮阳明炜”
“凭虚”
“玝实”
“魂归!”

几根银针锁住你身上七大穴位,一个圆形法印在上方联结而成。片刻之后散作七道绿光顺着针尾注入你体内。

“公子,茯苓能做的只有这麽多。日后是魔障蒙心、苦海难回,还是放下执念、劫后重生,就要看你自己的抉择和造化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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